迪拜:沙上之塔,末路狂花?

 迪拜,沙漠中的“世界之最”,保守伊斯兰世界中的狂野试验。

    数十年间,迪拜之路令世界称奇:以石油美元撬动全球资本,在世界中点的沙漠之中建造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群,引全球富人消费超级奢华地产。

    完美链条却被金融危机突然打断,一时泡沫纷飞,连累全球经济打个冷颤。

    这朵阿拉伯的“沙漠之花”,能否度过危机?建筑在沙上的繁荣,如何续写传奇? 

30年时间,迪拜完成了从18世纪到21世纪的转变 资料图片

沙漠里建起了世界第一高楼“迪拜塔”  资料图片

30年时间,迪拜完成了从18世纪到21世纪的转变 资料图片

    阿拉伯的“沙漠之花”正在风暴中摇晃挣扎。

    11月25日,迪拜酋长国宣布,将重组其最大的国有企业迪拜世界,这个公司的600亿美元欠债至少将延期6个月偿还。

    迪拜世界这笔债务相当于整个政府债务的3/4——这个酋长国政府负债800亿美元,是其GDP的1.5倍,早已超过债务占GDP比例60%的国际警戒线。

    没人知道这个酋长家族统治下的经济体到底出了一个多大的窟窿,恐惧,弥漫在金融危机之后风声鹤唳的市场。

    黑色星期五。

    欧洲三大股指齐齐大跌,转过黑夜,亚太股市一开市,攒足了劲的投资者们毫不犹豫开始比赛谁跑得更快。

    惊弓的不只是股市,外汇市场疯狂下泄,资金潮水一般夺门而出,又潮水一般涌向美元、日元那些温暖的避险港湾,使得日元一路坚挺,甚至创下了1995年日本泡沫危机以来的新高。

    更惨的是商品市场:原油、豆油、黄金期货,都一头栽进“雷曼倒闭以来全球最大的一次暴跌”。

    以十万亿美元计算的财富灰飞烟灭。

    世界炸开了锅,风暴中心的迪拜却一派祥和。

    一年一度的宰牲节和国庆节,让迪拜进入了休假期。消息宣布的最初几天,除了迪拜皇室成员、最高财政委员会主席阿勒马克图姆表态,让投资者不要恐慌外,几乎没有更新的消息。

    穆罕默德王储——这位迪拜领导者的迷人笑脸是迪拜人的信心之源。

    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正是他将迪拜打造成《一千零一夜》中迷人的阿拉伯城市,并把这个形象成功地卖给了世界。现在,他的影像依然高悬在迪拜许许多多的建筑物上。只不过,他的微笑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无处不在的起重机已经暂停下来,仿佛时光凝固。

    建筑的狂欢

    美国人Adrian Smith很沮丧,他那些疯狂的新想法可能要搁浅了。

    他是世界最高建筑“迪拜塔”的设计师,其所在的美国AS+GG设计师事务所在迪拜还有6个新项目,最受瞩目的就是“迪拜1号”——“那是一个垂直的城市”。

    这真是一个设计师们狂欢的地方!在最为隐秘与保守的伊斯兰世界,居然可以接纳任何最大胆的新想法。

    从2003年设计迪拜塔开始,Adrian Smith往返迪拜大约50次了,迪拜的自由程度让他吃惊:“那个地方可以接纳任何东西,结果是,现在这个城市有世界上最最令人激动也最最怪诞的建筑。”

    其实,30年前,这里只是沙漠,是仙人掌与蝎子的领地。1990年代,这里还没有排水系统,一到雨季就得在没膝的积水中行走。

    没想到,一个崭新的城市仿佛从天而降。有人评论,“一代人的时间,迪拜从18世纪走到了21世纪。”

    在刚刚出版的新书中,摩根经济学家史蒂芬·罗奇描述了一个“起重机林立的迪拜”:全世界有12.5万架起重机处于作业状态,其中15%-25%的吊车矗立在迪拜。

    那里的热火朝天,让中国都相形见绌:2007年迪拜有近250万平方米办公楼竣工,是1999年上海浦东竣工量的6倍多,一个人口不到中国0.5%的地区,新建办公楼建筑面积竟然超过了浦东的峰值。

    在迪拜,房子可以是斜的,可以是拧着的麻花,可以是跳跃的风中烛火。迪拜塔以建筑从未达到的高度深远地戳向天空,棕榈岛则按照世界地图的模样,在海中填起三百多个小岛。

    建筑,是沉默的挑衅,宣告着这个地区的大胆与出奇。

    总设计师狂想曲

    更挑衅人类经济发展经验的,是酋长一家对整个迪拜的设计方案。

    几百年来,迪拜一直是波斯湾与非洲和南亚之间的贸易通道,直到现在,依然有满载布匹、茶叶、电冰箱的轮船进进出出,驶向巴基斯坦和伊朗。

    人们以贸易、走私、做海盗为生,也有人捞珍珠,直到沙漠里发现了石油。

    自从1971年英军撤出海湾,这个英国王权护佑下的地方才真正获得了生长的自由。当地的7个酋长国联合组成了阿联酋,迪拜排名第二。

    阿联酋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也是全球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人均年收入12万美元。

    跟中国的中央集权制不同,阿联酋实行的是(君主立宪下的)联邦制,各个酋长国有相对独立的经济权,可以根据各自的情况,制定相对独立的发展战略。

    迪拜的面积只有上海的一半,石油储藏几乎开采殆尽,未来将只有黄沙滚滚。

    早在上世纪60年代,居安思危的老酋长谢赫·拉希德就做出了颇具前瞻性的决策——用石油换旅游。

    而他的儿子,现任迪拜酋长,谢赫·默罕默德则更好地继承了他的衣钵。这位在哈佛大学拿到酒店管理学博士的领导者思想前卫甚至激进,他最早因为拥有众多世界名马而知名,他的马匹几乎拿下了所有赛马锦标赛的冠军。随后,他醉心于足球,他旗下的阿联酋航空公司先后成为了英超劲旅切尔西和阿森纳的球衣赞助商,甚至阿森纳在伦敦的主体育场,也被冠以酋长体育场之名。

    就在大多数阿拉伯酋长依靠源源不断的石油金元四处挥霍的时候,这位喜欢戴着头巾和墨镜的政治新星拿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方案:他要这个常常达到五十多摄氏度高温,除了黄沙没有任何景观的地方,成为一个豪华旅游中心。

    他的父亲,老酋长,已经为儿子的梦想准备好了外界无从得知数量的石油美元,和一个港口:杰贝拉里(Jebel Ali)港,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港,也是中东第一大自由港,使迪拜成为世界商品进入中东的最重要的中转港。

    石油美元发挥了威力。离迪拜300公里的一处海湾上,填起一座人造海岛,然后再在这个海岛上,建起一个帆船形状的酒店——这座酒店无所不用其极,8个人服务一个客房,水龙头,桌子,椅子,浴缸,都是镀金的。西方的一位作家住了一晚之后,回去就在他的专栏里写道,“我从未享受过如此尊贵的服务,应该给这个酒店再加上两星,七星。”

    此后,这座酒店便成了世界唯一的一家七星级酒店。迪拜由此成为旅游天堂,每年有近600万人从世界各地飞来这里。

    酋长的狂想由此发酵:挖掘大队在阿联酋的十六个采石场同时展开行动,炸石的巨响一时响彻阿拉伯湾。

    2001年开始,世界填海专家荷兰人成批来到这里,造出一批又一批只有私人游艇和飞机才能到达的人工小岛。

    当这些小岛还只是图纸,就被卖给了中东油王、贝克汉姆、好莱坞明星们。

    迪拜,这朵令人眩目的阿拉伯“沙漠之花” ,使得全世界的富人们心甘情愿将大把银子洒在大漠之中。

    这些银子支撑了更庞大的想象力,穆罕默德说,到2015年,迪拜的GDP要增加3倍。

    沙漠里的击鼓传花

    无数人的欲望正在酋长的狂想中生长。

    目前,就这相当于上海一半多大的这块弹丸之地上,正在进行的建设就堆积了超过7000亿美元。

    更多的美元从伊朗、印度、中国、俄罗斯、欧洲、美国和世界的每个角落涌进来,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正在沙漠之中上演。

    “员工们不再专心工作,”一家地区货运公司的总裁抱怨说,“他们都想着首付1成去买房。”

    买房的神话在到处流传。自从阿联酋2002年允许外资进入部分房地产业后,国内房地产价格上涨了6倍,每个人都想参与这场现在最流行的游戏,来自中国的温州人正活跃在那里。

    “去了一次,你就会爱上那里的。”12月1日,温州人陈志远如此评价迪拜。1998年,42岁的他到迪拜时,第一感觉是“闷热”,那一年,迪拜没下一场雨,5至11月,室外温度高达47至48摄氏度。现在,陈志远将他的生活重心完全放在了迪拜,他在当地创办了中国商品城、中国轻工城和中国志远鞋城,并当选为阿联酋温州商会会长。

    穆罕默德的造城梦同时造就了一个迪拜版的温州“炒房团”。他们在迪拜,少则一两套,多则几百套地买,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中州集团董事长胡宾,他斥资2800万美元买下了迪拜“世界地图”中的“上海岛”,自行开发。

    有趣的是,温州人花巨资在当地买下豪华别墅,自己却往往租住在普通的房子里,听着钱落在地上的声音--买来的房子每天每天都在升值。

    每当暮色降临,建筑工地的工人们渐渐停下那些喧嚣的工具,另一些人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你想象不到的奢华。”安邦集团董事长陈功曾在迪拜呆了一周,他如此描述“在豪华的是黄金城堡酒店,什么都是纯金的。社会环境非常开放,没有阿拉伯世界的清规戒律,能买到酒,妇女也不用包脸。”

    大街上顶级跑车飞驰,保时捷、兰博基尼随处可见,饭店里,人们谈着几亿美金的房产交易。

    整个城市,都沸腾在地产生意之中。据说,全球超过23兆的热钱,源源不断的流入这座机会之城。

    圣诞老人的国度

    对于本地人来说,迪拜是一个确有圣诞老人的国度,迪拜政府给自己的公民大把好处,同时靠别的途径生财:把土地租赁给外国人,通过商业和机场费来隐形收取这些外国人的税,此外还有尚未枯竭的石油。“我们从来不雇当地人,不是不愿意,而是雇不起。”陈志远说,大多数迪拜人是为政府工作的,有一些自己做生意,但更多的人,则依靠在其他国家很少见的收入--保费。

    为了保障当地人权益,当地法律规定,除了自由区外,外国人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开公司做生意,必须要有“保人”,而保人只能由本国人充当。他们每年收取的费用少则 5000--10000迪拉尔,多则5万到10万迪拉尔,“信誉和地位越高的保人,找其担保的公司就越多,他们的收入也就越高。”

    迪拜常住人口150万左右,而外来人口就占了85%,“但凭这项收入,当地人就足够富有了,谁还愿意来为你打工?”

    这些还不算他们拥有的房产每年的租金收入,更何况,这里的每一个本地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有政府负责,年轻人只要愿意,可以一直免费读到博士。

    穆罕默德王储信奉“产权等于居留权”,这是他吸引全球富人的法宝,世界各地的投资客则充分利用了这个等式。2006年,温州商人王伟胜和北京籍侨胞刘海涛甚至以不菲的价格买下了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国有电视台——阿拉迪尔(音译),持股100%。

    “其实不只是我”,11月30日晚,以迪拜回来不久的王伟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其它国家也有人在这里买了电视台,“只要你播放的节目不触犯当地人的信仰,就没有问题。”

    “你很难在这里找到不支持穆罕默德王储的阿联酋人。”陈志远说,这个将迪拜从一个荒漠变成人均年收入12万美元的富国的统治者拥有绝对的权威,在当地建筑上,随处可见他硕大迷人的笑脸。

    在他的印象中,穆罕默德非常“亲民”,逛商场都不带随从。别人说他做秀,他回答道:“如过我的人民不爱我,我带再多随从又有什么用?”

    陈志远自称是迪拜这十年发展历程的见证者,十年中,他感受最深的,是当地良好的商业环境,“平时街上看不到什么警察,但出了什么事,很快就来了。”平时办事,“有规矩,效率又比较高”,“哪个商人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亚特兰蒂斯寓言

    一切都那么美妙。

    就在华尔街危机横扫全球的去年9月,迪拜依然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派对,为了庆祝更新的奢侈酒店亚特兰蒂斯的开业--这场庆典花费了2000万美元。

    亚特兰蒂斯是传说中一片失落的古老大陆。按照柏拉图的描述,亚特兰蒂斯人拥有的财富多得无法想象,他们最初勤劳善良,然而随着野心膨胀攻打其他国家,同时生活无休止地极尽奢华和道德沦丧,终于激怒众神,最终使其消失在大海之中。

    迪拜的亚特兰蒂斯酒店里,有巨大的水箱,里面是6万多条鱼。1500多间客房,都能看到海。最贵的套房3.5万美元一晚,内有三间睡房和三间浴室,和一张可供18人用餐的金叶餐桌。

    此时的迪拜,几乎达到了人类想象力的顶峰。一篇报道描述了这样的场景:

    新的泰格·伍兹黄金高尔夫球场每天需要四百万加仑的水灌溉其场地,否则它就会随风萎遁消逝--这里的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水,生产淡水的花费超过了生产汽油的成本。

    这里甚至有一个有空调的海滩,冷气管铺设在沙子下面,这样显贵们从放下浴巾到走到海里的过程中就不会灼伤他们的脚趾。

    不久前,《华尔街日报》对“2015年谁会成为全球第一金融中心”的调查结果出人意料,13%的人看好迪拜,而看好纽约人的竟不到10%。

    仿佛是一个新的亚特兰蒂斯寓言,迪拜不再能独享众神的宠爱。

    大量的开发项目因为缺乏资金而被迫取消或停工。2009年1月,海湾地区大约有150个项目叫停,其中单阿联酋就有88个。

    更糟糕的是,房价开始下跌。2008年10月,迪拜的房价曾高达4300美元平方米,但到今年2月,房价已经大幅下跌25%。

    穆罕默德亲王把迪拜变成了一座借贷之都,一个完全建立在债务上的城市。迪拜的负债额占其整个国内生产总值的107%。

    而现在,鼓声停了,到了看花在谁手中的时候了。

    迪拜还是迪拜?

    “迪拜的问题不是新一轮金融危机的开始,而是全球资产泡沫破灭的‘迟到后果’。”独立经济学家谢国忠说。“伴随着这一泡沫破灭的,可能还有迪拜的‘日不落’式激进发展模式”。

    可是,很多人相信,鼓声依然会再次响起。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温州商人,几乎无一例外,都认为迪拜危机只是暂时的。

    商人们发现,转口贸易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那些已经打造成功的梦幻建筑是地产生意的财富之光,“那是迪拜的固定资产,也是吸引全球富人的法宝,他们不会贬值,我们的房子也不会贬值。”

    “而且,阿布扎比不会不管迪拜的。”他说,“只要过了这个槛,迪拜还会是迪拜。”

    迪拜是整个阿联酋在世界上的名片,而拯救行动已经开始。11月30日,开斋节,阿布扎比宣布提供150亿美元资助迪拜,“邻居们”也已做出明确承诺,他们有能力来救助他们的“兄弟”。

    当年作为战斗飞行员接受训练时,穆罕默德曾说过:我只有一个速度,全速前进!

    也许,迪拜会一直飞到石油终结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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